四
在父親病危時匆忙趕回來,母親說辛苦你們四個孩子了。妹妹接話,咱們爸媽真會生,四個孩子都是五腳狗,到世界各地去打拼。倘使僅如小說中的妹妹所言,那麼這只是家族“基因”,一定會只停留於家族故事。而“我”則說“咱台灣人,漂浪四海,漂泊百年”,就成了一個台灣的現實理遭遇,以及著名的尤利西斯隱喻了。台灣小說家駱以軍《大叔眼中的小確幸》開篇即引用袁宏道《雨後游六橋記》裡“落花積地寸餘,游人少,翻以為快”,沒有人認為他是小確幸,進而提及阮藉、嵇康、周作人,都沒有認為他們是小確幸。他說他也不知為什麼台灣年輕人這樣玩,就算是小確幸了。當然他在文章中替那些質疑者給出了一種答案,就是小確幸也許與艱難世事及生活隔離了。
其實要說生活品質比較高,別說歐美,就是近鄰日本,也比台灣人有更多的“小確幸”,卻很少有人說他們是“小確幸”。這也是翻譯家林少華將村上春樹的“小確幸”翻譯過來,卻只在台灣流行,而其他華人圈並沒有太大傳播動靜的一個原因。大陸還沒達到“小確幸”的地步,有人過得相對較好,還是“小概率”,尚說不上“確幸”。但台灣卻受制於自身的地狹人稠,資源匱乏,這倒也罷了。四百年以前的台灣歷史記錄得不夠細,但自大航海時代以來,台灣在被動的全球化進程中,就處於被“爭奪”的地位,這近乎它的地緣宿命。從葡萄牙之命名“福爾摩沙”,成為各方征逐的對象,以至於有不少台灣史家說包括國民黨在內的所有統治主體,都是外來政權。
這也就意味著,台灣目前這樣的平靜生活,確屬抓得住的微小而可以確定的幸福,但其能長久與否,不少人依舊沒有信心。這就像日本總是有“沉沒的日本”的憂患一樣,台灣人也有幸福還不夠確信能否長久的憂慮。從這個意義上講,台灣從來都沒有容易過。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也有很多困難必須克服,不管藍綠選戰與政爭看上去如何猛烈,但我認為任何一個執政黨對台灣的經濟情形及就業形勢,都不能視而不見。這就是真正民選之緊箍咒,給執政者帶來的現實壓力。但現實的經濟政策與政治又是緊密掛鈎的,就像支持與反對服貿,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沒有非黑即白這樣簡省的事可供撿便宜。
1974年台灣第12屆十大傑出青年、殘障人士鄭豐喜在其去世前撰寫了一本自傳體小說《汪洋中的一條破船》,在報刊連載,引起不小的轟動。據說後來蔣經國很關心,建議將“破”字去掉,1978年出版時果然改為《汪洋中的一條船》。領導人的舉止無小事,任何細節都可能被過度闡釋,何況大陸這邊還有虎視緊盯的對手,哪能對此不置一詞呢?請看同時期大陸對台宣傳的一篇文章《笑談反動小丑蔣經國》是怎麼來說這事兒的:
“不久前,台灣有一個姓鄭的青年寫了一本名為《汪洋中的破船》的書。在這本書中,作者僅僅是敘述自己的遭遇,沒有其他意圖。然而,蔣經國卻疑神疑鬼,諱莫如深,對‘破’字十分反感,於是強令作者把這本書的名稱改為《汪洋中的一條船》。”(見廣州軍區政治部聯絡部1978年6月編印的《揭蔣評論》p.23)
後來《汪洋中的一條船》被拍成電影、電視劇,影響很大,同名歌曲也比較流行。蔣經國疑神疑鬼否,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上文所引並非全是空穴來風,因為彼時蔣經國正受諸多困擾,正在提倡“莊敬自強”,就像此前把台鐵命名為莒光號、自強號、復興號,有討口彩的意味,更有意識形態的嚴肅,將“破”字拿掉亦可作如是觀。鄭豐喜用“汪洋中的一條破船”來形容自己努力的不易與艱辛,但我覺得把“破”字拿掉,來形容這幾百年來台灣的歷史與現實,卻也是恰當的。作為汪洋中的一條船,既是台灣自然地理的現實,亦是地緣政治的宿命,更是經濟全球化必須面對的困境。漂泊了一百年的台灣,只有到了不把“小確幸”,當成一種難得的追求時,那時或許有穩妥停靠的資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