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評社北京7月29日電/迄今為止,收錄聞一多作品最全的,當推2020年12月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聞一多全集》(17卷)。但所謂“最全”畢竟是相對而言的,這套全集仍漏收了《〈高禖郊社祖廟通考〉跋》等部分作品。新發現的聞一多的一首十四行詩,也未收入全集。
這首詩發表在成都《中興日報·今日文藝》1946年10月14日第18期,題為《十四行一首》,署“聞一多先生遺作”。全文如下:
我匆匆走到門前,沉吟了一陣,
和平布滿了黃昏,一只小鳥
忽然打我面前掠過,一翻身
躲進了密葉,我笑了一笑。
我也到家了!我毫不懷疑,
早算就了那一盆水,一壺滾茶,
種種優渥的犒勞,都在那裡:
我要把一天的疲乏都交給她。
我推開門來,怎樣?滿都是寂寞!
從裡房繞到外房,沒有人,分明
什麼都沒變,夕陽戀著書桌,
只沒有人,只沒有了她的蹤影。
出門了?許是的!想它做什麼?
可是那頃刻,那仿徨的頃刻!
《今日文藝》編者在附於此詩之後的按語中,交代了聞一多遺作的來源并推測其生前為何沒有發表的原因:
聞一多先生在昆被害後,舉世同悲。本刊編者曾懇聞氏生前至友新月詩人饒孟侃先生為文紀念。惟饒先生一以遽失知好,至痛無言;再則近十年來潛心道家修養,棄筆已久,遂就聞先生昔日信函中檢其未曾發表之舊作一首見賜。
聞先生此作,在國民〔民國〕二十一二年間,在寄饒先生函中,請其斟酌,并謂僅系“試作”性質,且覺得“商籟體的確很難”,故饒先生一直沒有寄回去讓他發表。按此詩為“沙體商籟”,應葉七個不同的韵。前十二行分三節,均葉交錯韵;最後兩行則為平韵。聞先生為表示葉了七個韵,還特別在信上加了一個附注說:“陣”“身”為en,“明”“影”為in,不同韵。“寞”“桌”為o,“麼”“刻”為e,亦不同韵。其態度嚴謹可見。此時朱湘先生尚未投河自殺,正在大做其充滿了舊詞意味的十四行詩;聞先生此作形式雖極規律,文字卻是道地的口語,或許也是因為不願意打擾朱先生的舊詞十四行,這首詩才沒有發表吧?現在發表出來應是中國新詩史上珍貴的材料了。
誠如《今日文藝》編者所言,這首詩的確是“沙體商籟”(莎士比亞體)。全詩分四節,采取四四四二形式,共押了七個不同的韵。
1931年2月19日,聞一多在致陳夢家信中專門談到商籟體問題。他認為,十四行和韵腳的布置,是必需的,但并不是最重要的條件。“有一個基本的原則非遵守不可,那便是在第八行的末尾,定規要一個停頓”,用標點“。”或“與它相類的標點”。在他看來,“最嚴格的商籟體,應以前八行為一段,後六行為一段;八行中又以每四行為一小段,六行中或以每三行為一小段,或以前四行為一小段,末二行為一小段。總計全篇的四小段,……第一段起,第二承,第三轉,第四合。……‘承’是連著‘起’來的,但‘轉’卻不能連著‘承’走,否則轉不過來了。大概‘起’‘承’容易辦,‘轉’‘合’最難,一篇的精神往往得靠一轉一合。總之,一首理想的商籟體,應該是個三百六十度的圓形;最忌的是一條直綫。”(一多:《談商籟體》,《新月》月刊1931年4月第3卷第5、6期合刊)且不說聞一多的“試作”是否是“一首理想的商籟體”,但他無疑是以嚴謹的態度,按照“最嚴格”的標准來創作十四行詩,其對起承轉合結構章法的運用尤為成功。黃昏時分,詩人懷著喜悅、期待的心情匆匆趕回家(起)。未進家門前,他滿以為像往常一樣,“她”會用“一盆水,一壺滾茶”等“種種優渥的犒勞”,消除他“一天的疲乏”(承)。可推開門後,“什麼都沒變”,卻“沒有她的蹤影”(轉)。頃刻間,一種“寂寞”“仿徨”的情緒湧上心頭(合)。詩中的“她”,是指聞一多的妻子高孝貞(即高真)。
聞一多所作十四行詩,留傳下來的還有一首《回來》:
我急忙的闖進門來,喘著氣,
打算好了一盆水,一壺滾茶,
種種優渥的稿〔犒〕勞,都在那裡:
我要把一天的疲乏交給她。
我載著滿心的希望走回來,
那曉得一開門,滿都是寂靜——
什麼都沒變,夕陽繞進了書齋,
一切都不錯,只沒她的蹤影。
出門了?怎麼?……這樣的凑巧?
出門了,准是的!可是那頃刻,
那仿徨的頃刻,我已經嘗到
生與死間的距離,無邊的蕭瑟:
恐怖我也認識了,還有凄惶,
我認識了孤臣孽子的絕望。
《回來》原載《新月》月刊1928年5月10日第1卷第3號,也是寫詩人回到家中不見妻子時油然而生“恐怖”“凄惶”“絕望”的心緒。《回來》與新發現的十四行詩內容相似,語句多雷同,韵式一樣,前十二行也是用交韵(奇數行和偶數行各自押韵),但分節和所押的韵有異,完全可以視為兩首不同的詩。
1928年4月,聞一多在寫給饒孟侃的信中說:“昨天又試了兩首商籟體,是一個題目,兩種寫法。我也不知道那一種妥當,故此請你代為批評。這東西確乎不容易。正因為不容易,我才高興做它。”(《致饒孟侃》)聞一多所說的“一個題目”的“兩種寫法”,很可能指的就是《回來》和新發現的這首十四行詩。《今日文藝》編者在按語中稱,饒孟侃“遂就聞先生昔日信函中檢其未曾發表之舊作一首見賜”。所謂“昔日信函”,很可能就是指這封信。如此,新發現的這首十四行詩當作於1928年,而非《今日文藝》編者所說的“民國二十一二年間”。
聞一多寫給饒孟侃的這封信,未附“兩首商籟體”。大概饒孟侃把他認為更為“妥當”的一首寄回給聞一多在《新月》月刊上發表了,而另一首則在聞一多殉難後提供給了《今日文藝》編者。
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陳建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