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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的前身與後身
http://www.CRNTT.tw   2022-07-29 11:02:24
  中評社北京7月29日電/文學史上有成就的作家總是人們關注的焦點,被研究的多,被附會的也多。作為北宋文壇巨擘,蘇軾文學創作的方方面面和個人生活的點點滴滴,幾乎都被梳耙盡了,甚至連他從哪里來、向何處去之類的前身後身問題,都未能逃脫人們的附會。

  關於蘇軾從哪里來,據北宋釋惠洪《冷齋夜話》卷七“夢迎五祖戒禪師”條記載,蘇轍(字子由)被貶為高安鹽酒稅,有雲庵和尚居洞山,聰禪師居壽聖寺,一夕竟三人同夢迎五祖戒和尚。“良久,東坡書至,曰:‘已次奉新,旦夕可相見。’”當時蘇軾由黃州改調汝州團練副使,正不顧路途遙遠,轉道高安來看望弟弟蘇轍。在城外二十里的建山寺接到蘇軾後,“則各追繹向所夢以語坡。坡曰:‘軾年八九歲時,嘗夢其身是僧,往來陝右。又,先妣方孕時,夢一僧來托宿,記其頎然而眇一目。’雲庵驚曰:‘戒,陝右人,而失一目。暮年棄五祖來游高安,終於大愚。’逆數蓋五十年,而東坡時年四十九矣。”這則記載,從多個方面著眼,坐實蘇軾前身乃五祖戒禪師。

  所謂五祖戒禪師,本名師戒禪師,因長期居住在蘄州黃梅五祖寺而得名,有時又被簡稱戒禪師或者戒和尚,是北宋雲門宗高僧。釋惠洪對他乃蘇軾前身的認定,後來成了一個母題,被叢林語錄、文人筆記和詩話詞話輾轉抄載。特別是明代馮夢龍在《喻世明言·明悟禪師趕五戒》這篇小說中,記述了五祖戒禪師因破色戒圓寂後轉世為蘇軾的故事,受衆廣泛,家喻戶曉,進一步擴大了蘇軾前身為僧觀念的傳播。

  蘇軾的文學天才,也被歸功於他前身為僧的緣故。釋惠洪在《石門文字禪》卷二十七中說:“東坡蓋五祖戒禪師之後身,以其理通,故其文渙然如水之質,漫衍浩蕩,則其波亦自然而成文。蓋非語言文字也,皆理故也。自非從般若中來,其何以臻此。其文自孟軻、左丘明、太史公而來,一人而已。”在釋惠洪看來,蘇軾的文章之所以出類拔萃,是前身為高僧,深諳禪理、具有慧根的緣故。

  蘇軾對自己前身為五祖戒和尚之說也樂於接受。他在給雲庵和尚的信中說:“戒和尚不識人嫌,強顔複出,真可笑矣。既法契,可痛加磨礪使還舊規,不勝幸甚。”并且連朝服里面穿的都是道服,《冷齋夜話》卷七中有“蘇軾襯朝道衣”條的記載:“哲宗問右璫陳衍:‘蘇軾襯朝章者,何衣?’衍對曰:‘是道衣。’”還曾作偈語道:“卻著納衣歸玉局,自疑身是五通仙。”另外,蘇軾在詩文中一再提及自己前身為僧之事。在《南華寺》一詩中說:“我本修行人,三世積精煉。中間一念失,受此百年譴。”這既是對自己前身為僧說的認可,也像是馮夢龍《明悟禪師趕五戒》小說的引子。在《和張子野見寄三絕句·過舊游》一詩中說:“前生我已到杭州,到處長如到舊游。”而《答陳師仲主簿書》一文則如同對此詩作出的詳細說明:“軾亦一歲率常四五夢至西湖上,此殆世俗所謂前緣者。在杭州嘗游壽星院,入門便悟曾到,能言其院後堂殿山石處,故詩中嘗有‘前生已到’之語。”蘇軾前身既被他人認定為五祖戒禪師,又被自己認定為杭州壽星院高僧,那麼兩者該怎樣統一起來呢?很簡單,將五祖戒禪師與杭州壽星院這兩個獨立的因素合并,戒禪師在人們的觀念中就成了杭州高僧。

  除了前身為僧說之外,蘇軾還認為自己前身是陶淵明。在《江城子》一詞中,蘇軾說:“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烏台詩案”後,蘇軾被貶謫黃州,“躬耕於東坡,築雪堂居之。”這種人生經歷,與躬耕隴畝的陶淵明極其相似。據不完全統計,蘇軾平生寫了124首和陶詩,在《和陶歸去來兮辭》中說:“師淵明之雅放,和百篇之新詩。賦歸來之清引,我其後身蓋無疑。”在“歸去來”這個價值維度上,蘇軾和陶淵明高度一致,所以他聲稱自己乃是陶淵明的後身。蘇軾曾夫子自道:“吾於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其中一個“感”字,折射出蘇軾與陶淵明產生了共情,表明了他與陶淵明精神相通,也意味著他對陶淵明有發自內心的敬仰。

  弄清了蘇軾從哪里來,那麼他又往哪里去呢?關於蘇軾的後身問題,也有不同的說法。一種可以稱之為佛教的解釋,一種是詩文的解釋。

  按照佛教的解釋,蘇軾的後身乃是明代袁宏道。明代後期公安“三袁”:袁宗道(字伯修)、袁宏道(字中郎)以及袁中道(字小修)三兄弟皆有文名,而袁宏道文名尤著,被推為公安派領袖。他在《識雪照澄卷末》題注中說:“小修有夢中遇老僧,謂餘為坡公後身。”考之袁中道《書雪照册》中的記載:“甲辰秋初,予避暑荷葉山房,未幾,中郎偕雪照、冷雲二禪師及雲心居士至。已而寒灰老禪亦至。”“是夜,月明如畫,諸公譚鋒正發。予因假寐,俄至一處,見一龐眉老僧,語予曰:‘公等欲知宿世之事乎?中郎前身是蘇公子瞻,公即子由也。’”可見對蘇軾後身為袁宏道的認定,正像對他前身為五祖戒和尚的認定一樣,都來自夢境。那麼袁宏道對於弟弟的這種認定持何種態度呢?他在《識雪照澄卷末》文中說:“明教曰:‘然則老僧謂公為坡後身,雲何?’餘曰:‘有之。嘗聞教典雲前因富奢極者,今生得貧困。身坡公奢於慧極矣,今來報得魯鈍憨滯,固其宜也。’”文中雖有自謙的姿態,但袁宏道明顯是樂於接受東坡後身這一說法的。

  袁宏道乃東坡後身之說,也見於其他文人的記載。袁宏道曾編著《公安志》,雷思霈在《公安縣志序》中說:“傳聞中郎為子瞻後身,嗟呼!子瞻不敢作三國史,而中郎能為一國志,豈隔世精靈乃更增益耶?”“傳聞”一詞,既表明袁宏道為蘇軾後身之說無法證實,但也暗示了這一說法在當時已經廣為流傳。也許歷史真是層累地造成,傳說積澱愈久人們愈加信服,清康熙時孫錫蕃在《公安縣志·袁宏道傳》中說:“中郎之為子瞻無疑矣”,則語氣肯定,沒有絲毫的猶疑。

  蘇軾作為大文士,能把前身附會到他身上,無疑是很榮耀的事。當今學者龔鵬程在《春游西湖》七首其一中說:“山晴水骨碧嶙峋,柳岸桃花簇屐裙。我是前身蘇學士,於今來對滿湖雲。”在龔鵬程眼中,自己就是蘇軾的後身。南宋趙與時在《退賓錄》卷四中說:“開禧丙寅,眉州重修圖經,號《江鄉志》,末卷《雜記門》雲:佛日大師宗杲,每住名山,七月遇蘇文忠忌日,必集其徒修供以薦。嘗謂張子韶侍郎曰:‘老僧東坡後身。’張曰:‘師筆端有大辨才,非老先生而何?’”趙與時考證宗杲大師年譜,指出東坡歿時宗杲大師已經十三歲了,這種記載明顯不真實,但足以表明他對蘇軾的極度推崇。

  蘇軾乃大文豪,假如聲稱他人前身是蘇軾,無疑就成了對他人的一種恭維。南宋盧祖皋在《漁家傲·壽白石》詞中說“人說前身坡老是。文章氣節渾相似”。據考證,盧祖皋所祝賀的壽星是錢文子。明末清初彭孫貽在《和子服自雲栖歸游虎跑泉用東坡壁間韵》其一中說:“前身應是東坡老,槐火寒泉試更嘗。”被恭維為蘇軾後身,文士對此是否受用我們無從知曉,但無疑能換來對方的好感。除了交際應酬外,假如在文學創作上被認定為蘇軾後身,則是一種極高的評價。近代學者吳梅在《詞學通論》中說:“餘謂遺山竟是東坡後身,其高處酷似之。”吳梅是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對元好問表達了無上尊崇。

  蘇軾擁有衆多“粉絲”。諸般說法猬集於蘇軾一身,既表明了人們對蘇軾的敬仰,又意味著蘇軾這一文化符號具有極大的消費價值。

 (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朱美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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