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美國對於中國制約性的合作
美國戰略界對於中國持長期的全面遏制的態勢,但還要看到中美兩國關係同時存在的鬥而不破的一面。
中美經貿之間已經形成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高度的相互依存度,并不是想脫鈎就能脫鈎的,這是無論如何估計都不為過的,這點還遠未被人們充分意識到,這就是中美關係錯綜複雜之所在。就顯性層次而言,美國的商品以及技術都需要中國的大市場,美國國內廣大民衆還需要中國提供物美價廉的各種產品。當特朗普對於中國發起貿易戰,采用極限施壓時,與中國做生意的美國工商界、高科技與華爾街金融界一時禁聲而不敢發聲。但當特朗普的力量用到極端而導致亢龍有悔,出現力量消減之時,這些比特朗普還老練的生意人就會在內部出聲,提出保持與中國在經貿上的合作。
衹是經過了貿易戰,經貿作為壓艙石的作用會有所減輕,中美經貿合作將由過去的九分合作變為五六分合作。美國各類資本與特朗普、與美國戰略界的利益并非矛盾,恰恰也希望通過貿易戰,讓中國給他們更好的商業合作條件,這也依然是出於商業帝國的本性,是軍事與貿易的一體兩面性。生意就是生意,仗要打,生意也要照做,或者說打仗是為了更好地做生意,所以他們希望控制中美貿易戰的度。他們希望在與中國做生意時,自己的利益能最大化,所以他們在與中國合作中又想控制、制約中國。
美國的高科技與中國的大市場,作為各自優勢的兩端,也是各自的利器。美國的技術若沒有中國的市場,技術的高研發成本無法分攤,也更沒法獲得更大的利益。美國衹想著利用自己的高科技這一重器的優勢而獲得利益最大化,并想著完全廢除對方的市場優勢這一利器。在這方面,中國要看到他們與遏制中國的那部分的交集,衹是有個分寸、尺度的問題。中國是可以對他們做工作的,包括與此相關的一些美國智庫。但中國在合作中也依然不要忘記其對於中國的控制、制約的一面,需要適度的鬥爭,需要靈活發展出反控制、反制約。
中美關係的變革的上述兩方面,尤其是後一方面,顯示雙方將會是雙贏嗎?中國出於善良的本性,願意如此,但美國卻不會接受,作為帝國的美國的帝國字典裡絕對沒有“雙贏”這個詞。雙贏的基本前提,是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可以淩駕於別的國家之上的。也就是說,如果美國要維持二戰以後他的超強地位,它和任何國家都不會是雙贏的,它都是美國優先的。所以美國有一天,雖然痛苦,雖然不情願,也必須接受別人跟它分享這個世界的時候,美國才有辦法跟別的國家建立互利共榮的關係,這個不是由中國所能決定的。中國絕對沒有成為下一個霸權的潛在的野心。
這也就意味著中美經貿關係有限合作和部分脫鈎尤其是高科技的部分脫鈎的并行不悖。之所以說部分,是基於美國的矛盾、兩難心理:一方面需要在戰略上遏制中國,另一方面也就是剛說到的,作為美國壓箱底的高科技,需要獲得超額的壟斷利益,另一方面,高技術也需要市場,這既是資本最大獲利的需要,也是降低研發高成本的需要。美國對於中國華為這樣的高科技,既想打壓、排斥,但又擔心由於自己技術落後於華為,排斥華為也就斷了自己的5G的路,這是它的兩難所在。所以美國與中國的合作將是制約式的合作、競爭式合作,也可謂是約瑟夫· 奈說的“合作式競爭”。
三、執兩用中:中國文明的戰略思維
1、執兩用中:以被動作為主動
對於美國挑起的貿易戰,作為相對被動的弱勢一方的中國是不想打,但也不怕打,更不怕持久戰,就像當年上甘嶺,看誰熬得過誰。中國文明具有世界史上最為深遠的歷史憂患意識,從不懼怕憂患、壓力,中國共產黨及其建立的新中國恰恰是在憂患、在外力的壓力下成長、壯大起來的。對於美國下的一手手無理棋,中國是該反制則堅決反制,美國衹尊重強者與對手。中國在反制中顯示出自己的意志力,國與國的競爭不止是單純實力的競爭,而是兩個國家的意志力乘於實力的競爭。
中國的反制是有理、有利、有節的,中國始終保持戰略的定力,既不會與對方激烈對抗而導致雙方大打出手,也更不會如日、歐一樣屈服、投降,而是采取“執兩用中”之中道,“執兩用中”之道往往對於國內或激進與或消極沒信心的兩邊都不易理解。
“執兩用中”建立在對於形勢的洞察、權衡從而做出正確的戰略判斷的基礎上。對於中國而言,大的戰略判斷絕不能出錯。中國雖然在躍升,但總體而言,中美之間的博弈,尤其是未來十年之內,美國由於其在二戰以後纍積的全球霸權的實力,而居於戰略的主動地位,中國則相對被動,中國、美國分別為一靜、一動。中國要由被動轉為主動,不衹需要發揮最大的主觀能動性,還需要10年、20年的持續纍積,所以未來的10年、15年、20年對於中國非常非常關鍵。中國總體以被動為主動,絕不主動出擊,這是對於大的時勢的把握,但這并非意味著不能在局部、某一時間點的策略上可以而且必須主動地尋求化被動為主動。3、4月間的貿易談判正是如此。
對於中美貿易談判,中國始終保持著沉穩的定力。雖然中國相對弱勢而被動、受制,但每一次貿易磋商都是美國主動向中國提出來的。中國清楚地知道美國、特朗普是一定要與中國談成結果,當然這不是徹底的解決,也無法徹底解決。美國是要通過極限施壓來談到最好的條件,當發現中國不為所動,而沒法談到最好條件時,它也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談到比較好的條件,否則之前的極限訛詐就白做了,到頭來可能不僅一無所獲,還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對於中國來說,可以讓步則不憚於讓步,但涉及底綫、不能讓則堅決不可能退讓。中國一定要有底綫,如果中國也非像美國一樣非要談成的話,那就危險了。美國會緊緊抓住你的軟肋,會毫不留情地一步比一步更凶地逼你、打倒你,這是由美國商業帝國的殘忍性所決定的。中美談判時,美國同時在大打台灣牌,不到黃河心不死,到了黃河心也不死。衹是韓國瑜的選舉翻盤打亂了美國原本的邀請蔡英文總統的計畫。
對於美國來說,沒棋還是要生出棋來,而且下的是一手手的無理棋。對於圍棋中的無理棋必須痛擊,棋藝不行、膽識不行,就會被嚇住了而步步退讓受損。這次貿易戰,中國并沒有被美國的無理棋嚇住,而亂了陣腳敗下陣來。反而是美國無理棋下過了、下多了,而反噬其身。對於追隨美國、幫著美國打中國的爪牙,必須把它打痛、打服了,毫不留情,這與對美在策略上還是不一樣的。
中國的底綫特別體現在自己的制度上,中國制度若變成美國就完了,在這點上美國沒安好心。美國竟然說是中國采用的制度,所以才競爭不過中國,這恰恰表明中國制度的有效性。美國對於中國要超過美國的恐懼,對於中國製造2025的恐懼卻變成了,美國到今天為止是,對於中國體制、中國現況以及中國未來的最大的質疑者。所以挑戰美國的其實是中國的特殊的方式。美國現在把戰略上的憂慮、經濟的問題以及它在國防戰略上面對到的霸權受中國挑戰的狀況,都會把它意識形態化。也就是,唯有瓦解中國過去40年建構的政治思維,以及這種政治思維的一種統合的意識形態。如果不能够瓦解這一點,中國的崛起對於美國來講是一個夢魘。這個夢魘并不是像美國人所宣稱的,中國會成為世界造成區域不可預測的或者是不穩定的因素,而是它會使美國喪失了在多數地區裡的一種不合理的霸權。所謂不合理的霸權,是指美國不是典型的帝國主義,可是它想要享受過去幾百年所有資本帝國主義的霸權。
美國對於中國一直以來的和平演變的幻想破滅了,但在更深層的文明意義上,雙方認清制度背後的文明的差異,才能避免所謂修昔底德陷阱。世界秩序變得更為複雜,其複雜性將超過當年的美蘇,卻不會是當年的冷戰與不相往來。但美國基於其全面遏制中國的大戰略,會對中國無所不用其極地實施花樣百出的遏制手段,中國要不憚以任何惡意來對此作出預估與研判。對此稍存幻想,稍有閃失,都將可能釀成大錯。如此,中美關係將變成前所未有的錯綜複雜,考驗著中國的智慧。該硬的地方、該硬的時候必須硬,同樣該合作的地方、該合作的時候也要合作,衹是合作時也要意識到,合作不是對方恩賜的,不是求來的,更多的可能是在鬥爭中得來的。現在的中國人都注意重溫毛澤東的《論持久戰》,但不能是葉公好龍式的,《論持久戰》貫穿的也是中國文明最精微的戰略思維。中國文明的“執兩用中”的戰略思維是打贏這場貿易戰的文明底蘊。
總結一下“執兩用中”,執兩用中的“兩”是兩面性,而不是片面、極端,需要克服兩種偏向:一種是輕視對手、敵人,一種是為對手、敵人所嚇倒。就鬥爭與合作而言,也要結合兩方面來看,根據形勢與雙方實力的變化,而隨時變化。有時是合作多些,有時是鬥爭多些,有時是鬥爭中求和平、求合作。既在鬥爭時不要過,在合作時也不要過。妥協、合作往往是鬥爭得來的。中國對於貿易戰的態度是一天也不願打,但美國若要打,那衹能奉陪,衹能打到底。就中美關係來說,我們千萬不要忘記兩場戰爭,那就是抗美援朝與對越自衛反擊戰,沒有這兩場戰爭,都不會出現中美關係在1979年後的根本性變化。戰爭與和平真是人類永恒的重大命題。我們同時還不要忘記,就像前面已提到的,在西方歷史文明的脈絡裡,貿易與戰爭也往往不是對立的兩面,很多時候是一體的兩面,要跳出簡單的商業思維。
“執兩用中”的戰略思維是全局性,而非一局部,所以是全局在胸的貫通。以深遠的歷史文明為支撑的中國的戰略思維對於戰略的時間與空間的計算,都是小國、都是歷史斷裂而沒有連續性的國家所不能比擬的。中國的戰略思維可以不計一時得失,而做極長遠的百年甚至數百年計。戰略思維以幾十年,還是百年計,得失的計算、承受力與最終的結果就完全不一樣。以深遠的歷史文明為支撑而作長遠計的戰略思維,相信決定性的是道義,是人民。中國戰略思維強調義利并行并具有高度的靈活性,美國則純在利益,二者的格局、思想不一樣,中國雖然一時在利益上吃虧、受制,但從長久而言,中國則將取得超越。
中國人深刻地體會到,大國政治,如果沒有歷史,終是不可能持久的。年輕的美國沒有經過起落,不會明白這點。
2、做好自己的事,提早注意美國與當年英國的教訓:高科技與金融服務業的虛擬化
中國要感謝美國發起的貿易戰打醒了自己——“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既更加深入、全面地認清了美國及其對於我們的遏制,也更好地重新認識自己,做好自己的事,意識到中國在核心技術、基礎研究方面的差距以及在制度、產業政策、市場之優長。正如《孫子兵法》所說“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
對於對手美國的認識,中國則要辨析美國做的與說的,學習美國做得好的地方,而不是說得好的,如美國的美國國防高級研究計畫局(DARPA)做的何嘗不是變相的產業政策,美國的高科技多是由軍事外溢到民用。
中國未來在跨越中等收入的階段後,要注意英國、美國的教訓,不能重蹈他們的覆轍。美國走了英國的路,英國製造業不行,而靠金融。今天的美國有龐大的金融業,美國作為世界金融中心,掌握著金融霸權,它操縱國際金融幾十年,這比什麼都賺錢快。中國必須瞭解這點,不要衹賺金融投資的錢,更不要放任資本沒有節制的橫行,中國要時刻警惕金融的風險。中國的錢不能亂花,要花在刀刃上,個人、企業家暴發戶心態要不得,錢太容易賺,就什麼都買,但個人、企業、國家若沒有經過起落,就會不知艱難。
美國較之英國,還有高科技,但衹有科技,卻基本沒有多少科技製造業,主要衹剩軍工為主,尤其是軍民一體的波音公司。波音飛機有 800萬種零部件,美國如果包括飛機工業在內的軍工垮了,美國就完了,像汽車是無法支撑美國的。特朗普雖然意識到製造業空心化的弊病,但美國哪有能力把製造業帶回美國,就像蘋果公司主要在於其集成能力,但蘋果供應商分散在好多國家,它的供應鏈也不能回到美國。美國的工人既沒訓練,也過慣了好日子而吃不得苦。對於工業國來講,這是不正常的。走向了這條路,美國最終出現問題是必然的。
相反,中國的華為從技術到製造,要麼自己做,要麼主要是在國內的合作夥伴製造。美國對於中興的掐脖子,繼而對於華為圍剿,讓中國人這次徹底明白,必須掌握核心技術,必須掌握各種供應鏈,高、中、低都要有完整產業鏈,而不能單靠全球分工,也不能簡單外移。貿易戰也讓中國對於自己前三十年的經驗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前三十年建立了完整的工業體系,這都是拜賜於美國,建國後美國對於中國施加了全面的封鎖。這一次的貿易戰,又會給中國帶來怎樣的升級呢?
四、從未來四十年中、美兩國國運回看2018年的文明史意義
筆者最後對於美國未來40年國運做一預測。以10年為一周期,2020年美國很可能再度爆發一場金融危機,這之後的10年,美國經濟將出現停滯,需要花10年的時間來克服內外各種問題之後,再度迎來第二個10年的經濟增長。衹是這一勢頭終究難以再維持,在那之後的第三、第四個10年則不再有後勁,無法克服經濟、國力下行的衰退的趨勢,而習慣性地增長停滯,美國作為帝國的衰落的頽勢將愈發顯著而不可挽回。40年後回看,2018的貿易戰以及2018年10月美國股市的重挫,將是頽勢的先兆,這就是察幾知微。
反觀中國,在下一個10年,中國同樣也會遇到各種問題的考驗,面臨各種風險,貿易戰已暴露出中國的很多缺陷,但這是好的,這些恰恰激發中國在進入改革深水區的全面深化改革中,在經濟的持續高質量并保持一定速度的經濟發展過程中,逐步克服這些問題。中國首先考慮的是辦好自己的事,對中國而言,這是比貿易戰更為重要的。就這點而言,美國也同樣未必這麼重視貿易戰,醉翁之意不在酒,它的重心其實也是在國內,所以雙方都在國內,衹是做法不一樣而已。
當然,如果中國經濟不能高質量發展,不能保持一定增速的發展,則種種問題就會暴露甚至引爆,但中國絕不會讓這樣的情況發生。中國未來的10年、15年將是關鍵。未來10年內,中國會抓住寶貴的戰略緩衝時間,在中高端通用芯片、操作系統等關鍵的核心技術上不再被美國掐脖子,到第15年,美國徹底無法制約中國,到第20年則更發生根本性的變化,中國與美國真正平起平坐。這樣的結果不是中國要與美國競爭,中國衹是在埋頭做好自己的事,君子返求諸己而已。
未來40年中美關係,以10年為計算單位,兩國之間時而在一個10年以競爭為主,時而在另外10年甚至20年又以合作為主,競爭與合作交替而行。
從往後的15、20、40年來看2018年,才能深刻把握2018年所具有的文明史的意義。美國絕沒有想到,在它歡迎中國進入世界經濟自由體系以後,中國從全球化的經濟裡,所獲得的經濟的動能,加上中國特殊體制,充分地運用整個國家的所有的資源跟條件,居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威脅到了美國。所以站在40年往前看跟往後看的根本關鍵,就在2018年。
2018年的美國貿易戰,成功地喚醒了所有的國人,美國的作為世界的超強、唯一的強權的地位會受到挑戰,這個才是美國的深層的危機。所以在這個時間點上,中國跟美國,回頭看過去的40年,跟往後看未來的40年,大家所思考的問題根本不是同一個問題。中國的問題是:中國的進步是不能停止的,中國的改革是不能鬆懈的,否則以中國這麼大的一個政治的實體,局部性的繁榮,跟功能性的發達,它所會製造出來的新的困難,以及這種困難糾結在一起所引發的危機,是你不敢想象、不敢預期的。
所以對於中國來講,如何在未來的15年不被美國擠垮,是中國生存之道。如果這15年,中國被美國擊垮了,美國依然保有美國說了算的世界秩序,中國在面對美國以及美國所能運用的盟友的擠壓之下,中國的政治衹有舉步維艱,他所面臨到的問題絕對比現在我們看得見的嚴重。以前我們認為衹要中國稍作讓步,中國就能够緩和的那種估計,都不是你這種估計能够想象到的。
中國如果成功了,15年、20年後,世界不再有今天我們看到的過去幾十年的美國霸權,可是美國依然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具有世界最穩定力量的大國,就像大英帝國沒落了,英國仍然是值得尊敬的國家。可是中國決不會做下一個西方式的帝國。不但中國人不會這麼想,不會這麼做,中國也做不成功,而中國的方式會成為很多在現代化的、世界化的邏輯裡面,很難發展的地區和國家的人的一個最值得合作的對象,時間會證明這一切。
註釋:
①筆者在去年11月的一次講座上提出這一預測,見《謝茂松:“執兩用中”看中美貿易戰》,香港中評社2018年11月23日對於筆者在北京理工大學法學院上的講座的報道,http://www.crntt.com/doc/1052/5/9/5/105259565.html。
(全文刊載於《中國評論》月刊2019年4月號,總第25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