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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時的論敵
http://www.CRNTT.tw   2022-03-15 17:30:04
 
  殷海光寫文章批判胡適的1958年,正是殷氏生命中“聲華鼎盛”的時期。胡適更是位居要津,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怪異的是,身為國家最高學術研究機構的領導人,對於這樣一位“學術文化名人”所提出的嚴肅批評,居然不理不睬,翌年仍然到台灣大學法學院講“科學精神與科學方法”說自己“老狗教不會新把戲”,祇會重複講“那一些老話”!

  胡適用“置之不理”的態度對待殷海光對他的批判,殷海光本人又是什麼樣的態度對待學術同儕對他的質疑?在那個時代,站在學術立場批判殷氏主張的主要人物正是胡秋原。

  四、殷海光的“學術詐欺”

  胡氏曾經在《中華雜誌》上一連發表三篇文章,批評殷海光的《邏輯新引》和《思想和方法》。在〈評兩本錯亂欺人的書〉中,胡秋原(1965)針對《邏輯新引》一書的形式、術語、內容,提出了五項二十一條質疑,指責:殷海光《邏輯新引》的內容,其實是金岳霖《邏輯》一書的“舊抄”。他嚴厲地批評殷海光“亂抄”金氏著作,“東抄一句西抄一句”,再加上“浮光掠影式的亂說”。他敢於如此“大膽詐欺,無非欺中國非西方,無人有邏輯常識,也沒有人重視真誠”,“所以他大可亂吹”。

  這是非常明確的挑戰。胡秋原提出的五項二十一條的質疑,都是針對“邏輯”而提出的學術問題。依照西方學術社群的規範,殷海光應當針對胡氏的具體指控逐一作答。然而,殷海光對胡氏的指控也是不理不睬。因此,胡秋原點名叫陣,又寫了一篇〈評殷海光另一本更錯亂詐欺的書“思想與方法”〉,以及〈為學術詐欺告各有關方面〉,並將這三本篇文章集結成冊,題為《邏輯實證論與語意學及殷海光之詐欺》(胡秋原,1966)。

  在〈為學術詐欺告各有關方面〉中,胡秋原指出:邏輯實證論和語意學“祇是三十年代起來的一種運動,是一消逝中的現象”。它們“有一定的學問立場,即擁護科學,反對玄學和宗教”。這“兩者是非政治的,並且是反對一切政治宣傳的”。“殷海光以邏輯實證論語意學作政治宣傳,即用玄學作為代替中國歷史和傳統,中國民族和自由中國的代名詞,而作政治攻擊。他表面上講科學、邏輯、實證論、語意學,實際上除了謾罵以外,沒有一句話在學問上不是亂說亂扯的。”

  由於殷海光對他的學術挑戰不做回應,胡秋原也不留情面地對殷海光作“人身攻擊”。他說:

  此處我還要說到何以殷海光有他那一套“思想”和表演。首先,他的基本教育根本沒有受好,對於中國歷史文化一無所知,一切科學常識也沒有,英文文法也沒有學好。在抗戰時期,進大學比較容易,師資也不是十分整齊。此時他在金岳霖之下,接觸了邏輯。而金岳霖者,也原無什麼學問和思想而卻是一個喜弄玄虛的人。自西南聯大時期,到大陸淪陷之前,他當然已聽了若干反民族宣傳,也學到罵人的習慣,並看見棒子暴力之運用。到了台灣以後,他原來寫點黨八股,寫不下去了,又得到一點什麼啟示,再記起西南聯大時期的民主口號,忽然成為大學教師。在學校中他發現pq之類很少人懂,又翻了一下卡納普,便亂講邏輯實證論,沒有人批評他,反有人以為新奇,便索性裝起羅素專家架子騙人,實際上他沒有看羅素的書,除了金岳霖的斷片拙劣的翻譯以外。

  別人愈不懂他說的什麼,他便愈成為專家,他便愈罵起人來,便開始有了群眾,也便鼓勵他有意識的進行詐術了。繼而到美國數月,到了哈佛,又由費正清那裡聽到什麼傳統、現代、衝擊、中國我族中心和排外那一套。他便學成歸國,又有人出錢印現代學術季刊。在不滿現實心理之增加以及費正清之類人物感召之下,他的野心日大,以思想家乃至政治家自命,而進於大膽詐欺,如上說的種種表演了。一言以蔽之,他自己之無知,政治上和教育上的缺陷,加上費正清之類的影響,便有了殷海光的變態思想及其活動。(頁18)

  五、大學的使命

  胡秋原十分明瞭:台灣知識界有人替殷海光說話,是因為殷氏是當年知識界“自由派”所推崇的“自由鬥士”、“民主導師”。胡氏認為:這問題可由兩方面說。就反現狀這一面而言,“反現狀之本身並非絕對的神聖”,“在自由中國反現狀沒什麼了不得”。可是,從另一面來說,“學術詐欺的罪惡”是絕對的。他說:

  一切詐欺不可以,學術詐欺罪不可以。學術詐欺不僅比無知更壞,而且造成最大的敗德。我們須知現狀何以令人不滿。這無非由於“德之不修,學之不講”,因而缺乏人才。救國之道改革之道何在?顧亭林在亡國之後主張“博學於文,行已有恥”,這八字依然是立國救國之根本方針。而以學術詐欺來反現狀,其結果祇有比現狀更壞,因為這祇有造成更無知更敗德的人。(頁14)

  “這不是小事。這比貪污、殺人還要嚴重。縱一切可敗,教育學術不可敗”。在他看來,“一切可壞,青年不可壞。我們可誤,我們子弟不可誤。處處可詐,學校教室不可詐。我所說的不是筆墨官司,而是事關民族永久的興亡的”。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德意志在耶拿戰敗之後,拿破崙佔領柏林,德人賠款割地,訂城下之盟。在國困民窮之時,大政治家和大學者洪保德認為復興國家,首先要辦一好大學,乃決定創辦柏林大學。創辦之時,菲特烈威廉三世宣布大學目的說:“國家在物質上損失了的,要在精神力量上補足起來。”

  洪保德宣布大學宗旨說:“大學是為純粹學問而設立的。”“教授不是為了學生的,教授與學生都是為了學問的。”大學之使命,“不是傳授知識,是要產生知識”。

  學問如何產出呢?弗蘭克福大學大禮堂壁上刻著下列銘文:“在國防戰備上如鋼似鐵的民族,要以精神之宮殿來作育你們。你們是這宮殿之守護者,當為德意志之名譽而善護之。在研究和學說上,務須誠實,務須真實,務須嚴正!”而這也是整個德國大學之傳統。(頁22)

  這場論戰發生時,我是台灣大學大學部的學生。當時我站在“自由派”的立場認為胡秋原是個“民族主義者”。半個世紀後,今天重新檢視這段歷史,我的看法卻完全倒反,認為胡氏的論點,才是正確的。然而,胡適、殷海光、余英時這三位“自由主義”的大師,為什麼對於他們學術立場的質問不理不睬,難道這是“中國自由主義者”的特色麼?

  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最值得注意的一點是胡秋原對殷海光做人身攻擊時,說他“到美國數月,到了哈佛,又由費正清那種聽到什麼傳統、現代、衝擊、中國我族中心和排外那一套”,學成歸國後,便有恃無恐,在“費正清之類人物感召之下”,“以思想家乃至政治家自命”,“便有了殷海光的變態思想及其活動”。

  六、“雙重邊緣化”的困境

  1991年余英時教授在夏威夷“文化反思討論會”上做了一場演講〈中國知識分子的邊緣化〉。其講稿的結尾部分感嘆:“這一百年來,中國知識分子一方面自動撤退到中國文化的邊緣,另一方面又始終徘徊在西方文化的邊緣,好像大海上迷失了一葉孤舟,兩邊都靠不上岸。”

  在這篇講稿中,余英時從歷史學的角度檢視,清末民初以來,在激烈的政治和社會變遷過程中,中國知識分子如何被“邊緣化”。他在結論一節中指出:

  十八世紀歐洲的啟蒙是一種“內明”,他上承文藝復興對於古典的推陳出新和宗教改革對於基督教的改造,再加上十六、七世紀的科學革命。中國“五四”後其所歌頌的“啟蒙”則是向西方去“借光”。這好像柏拉圖在《共和國》中關於“洞穴”的設譬:洞中的人一直在黑暗中,從來看不清本相。現在其中有一位哲學家走出了洞外,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了一切事務的本來面貌。他仍然回到洞中,但卻永遠沒有辦法把他所見的真實告訴洞中的人。

  從我這一系列文章的析論中,我們可以看出:余英時以為自己就是那位走出洞外的哲學家!事實上,“五四”以來,大多數“全盤西化派”都有類似的心態,他們大多把西方看作一切知識的來源,不過因為他們所處的歷史情境不同,而有不同的際遇和表現方式而已。中國近代史上“全盤西化派”最為知名的代表人物是胡適,他在中國全力推其業師杜威的“實驗主義”,到台灣後,出掌中央研究院,殷海光批評他的“科學方法”,“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他不理不睬;胡秋原批評殷海光在台大講授的“邏輯哲學論”,殷海光也不理不睬;他批評余英時在哈佛大學宣揚的“反智論與中國政治傳統”,余院士也是不理不睬!時至今日,海內外華人學術界仍然有許多人認定:西方是所有“現代”知識的來源,他們既不瞭解西方文明的精華,又瞧不起中國文化傳統,不知不覺陷入余院士所謂“雙重邊緣化”的困境。

  龔忠武在〈辛丑元年祭〉中說:余院士是“海外最後一個買辦學人”,其實他是“最出色的買辦學人”,而不是“最後一個”。他的“出類拔萃”,在於他能夠參與“哈佛幫”,製造“眾人敬仰”的“學術典範”,然後再回過頭來,“訓誨”其華人同儕不可以“雙重邊緣化”!余院士的這個本事,在龔忠武所寫的另一篇文章〈哈佛的激情歲月〉中可以看得最為清楚。

  (全文刊載於《中國評論》月刊2022年2月號,總第29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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